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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请允许我以一句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二点五十九分钟的对白作为开场。因为自从他走了以后,世间已经再没有如此优雅的调情。
    他说,在这一刻,让我们做一分钟的朋友——他就这样借用你生命里一分钟的永远,然后把这种永远勾兑成暧昧不清的眼神,忘不掉,改不了,逃不脱。一字一句,都是那么的惊心动魄,一点一滴,都是那么的缠绵悱恻。这一辈子的事,有太多的东西是我们忘不掉的,但是又有谁会记得过它发生在哪一天哪一时哪一秒?他的眼神闪动,他说让我们记住这一分钟。这是一种让人刹那的感动,虽然仅此而已,但是却已足够。
    他就这样,他把他生命中的大部分光阴都浪费在了这种优雅的调情之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拒还休。这让他像一个优伶,往返与那些年轻而漂亮的光影之中,用电影里别人的体温来缓和电影外他对这冰冷世界的绝望。
    他是绽放的,是红色的。红得赤裸,红得魔鬼,红得罪过。
  

    (二)
  

    也许他总是顽皮,总是无情。
    他转身,然后孤绝地带走一个时代,华美的舞台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忆。
    他堕落,随着四月的流火与微风堕落,天空也留不下他飞过的痕迹。
    但是,谁会忘掉那些声色光影里的笑靥如花,谁会忘掉那些情歌似火?
    是的,你本是一个误入时空的男子,你应该生活在那纸醉金迷的民国,你本来带着桀骜的表情一步步走上干燥的木楼梯,那是一张隐藏在黑暗中的脸,无比精致而颓靡,像红酒,更像鸦片,吞吞吐吐,似幻如烟。
    你本来应该躺在那列逃亡的火车中,往南走,枕着你的革命理想,身边睡着的却是十里洋厂资本家的大小姐。你邋遢而野性,当你叼着那根香烟睡着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想把你唇上的香烟拔下来,放在自己的唇上。又或者,往北走,抛下窗外的热带雨林,忘掉母亲的抛弃。你的微笑里让你的牙齿像狼一样洁白,你倒下了,倒在原地,而车轮与汽笛声却依旧带着你的童话继续。
    你本来应该在那宽大而空旷的舞台上,用华丽的唱腔穿破云霄,惊醒那虚拟的君王,惊醒那满堂的喝彩,惊醒那千年的孽缘。又或者,舞台下,歌剧院里,你戴着面具,穿行在断垣残壁,却依旧歌咏,歌咏爱情,歌咏鸳梦如絮。
    还能说什么?活在电影里的人真好,可以永远都不衰老。而银幕上的无限旖旎风光,反反复复的爱情故事,却没有一个是你能把握的。花花绿绿的世界之于你,仿佛更像是一场随波逐流的大病。
    而当你做最后的告别,这世界又有多少的红色因你而平添愁绿?
  

    (三)
  

    1987年,在《倩女幽魂》的片场,王祖贤叫他”哥哥“,后来惹得“哥哥”成了他的外号,反倒没人再记得他的小名叫“十仔”。
    有人说,十全十美的概念在“哥哥”脑中极受重视,他要求每张专辑必须是十首歌。一次出新专辑前,唱片公司高层打算在十一首歌里挑选十首出来,谁想哥哥会错了意,以为新专辑要出十一首歌,那天表现极不高兴,后来知道是一场误会才转怒为喜。
    2003年,他的最新专辑,还有两三首就可以完工了。因他出演的《异度空间》也已经赢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
    还有5天,就是金像奖的颁奖。
    1984年,张曼玉才19岁时,和哥哥及梅艳芳合拍《缘份》,见完哥哥之后,张曼玉回家对妈咪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也最完美的一张脸”。如果让他听见了,他定会笑笑说,你未见过我没睡好的样子,有一只眼睛会变成三眼皮呢。
    有人说,天气的变化会特别影响哥哥的情绪。合作方打算与哥哥谈事情,都会事先打听一下天气,如天气不好则不开口为妙。
    2003年4月,那一天,在西历上是一个节日——愚人节。最高温度27。C,最低温度23。C。
    然后他把这满世界的繁华向天上一弃,纵身一跃,从文华酒店24层到一层的水泥路面,46年的光影梦转眼灰飞烟灭。
    就这样。
    O型血的他红得赤地。
  

    (四)
  

    T·S·艾略特说过:“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2003年4月1日,一代人再也无法寻找属于自己青春的坐标,不老的偶像,温暖的传奇。他像断了线的风筝,断得是那么绝情无义,断得是那么仓促嘎然,断得是那么冷若冰霜。
    残断的痕迹还留在文华酒店外那根被他腰身撞断的栏杆,而一些无声的凌乱却开始蔓延。那一夜许多光鲜的人物开始倒在一代人的头脑中,虞姬的剑抖落于在了北京的舞台,在阿根廷的大瀑布下有人捡到了一双湿着的鞋,兰若寺的上空,一朵云彩被狂风摇落,石塘嘴外的十二少垂垂迟暮,陕西榆林红石峡外欧阳锋的小屋里空无一人……
    凤凰卫视4月1日报道着这样一条消息:据新城电台报导,本港警方发言人证实,一名姓张的男子,傍晚六点四十一分,在中环干诺道中一间酒店的高处堕下,送往玛丽医院,证实死亡。
    他走了。
    他说自己喜爱的花朵是兰花,因为此花寿命较长。
    在这样一个日子,多像一场玩笑!
    而这残酷的玩笑又最终让多少人哭红了眼。
  

    (六)
  

    毛尖曾在文章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马可·波罗到中国来,跟忽必烈汗讲起世界上的很多城市,最后他说他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城市都讲了。可汗于是问起威尼斯,问他为什么一直不曾讲到他的故乡。马可笑了,说他在讲述其他的城市时,他其实就在讲威尼斯,但是,他从来不敢提及“威尼斯”这个词,怕因此失去她。
    而如今他的声音依旧在唱:
    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
    最荣幸是/谁都是造物的光荣
    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  
    不用粉墨
    就站在光明的角落/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开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
    我喜欢我/  
    让蔷薇/  
    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
    一样盛放的赤裸裸
    ——在这歌声的背景里。
    一个声音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世界上有一种鸟……
    一个声音:当你不能够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然后,虞姬转身,十二少微笑,宁采臣风尘仆定。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何宝荣说。
    我们不如重新开始。
  

    (五)
  

    1977年的一天,一个叫张发宗的青年还在憧憬着做个空中少爷,可以有很多游历,还有就是医生。只是想做个安分守己的白领。如果不唱歌,又也许他会去做室内设计。但那一天他犹豫了很久,曾经在跑马地卖过鞋;在裤店卖过牛仔裤;在律师楼见过工的他似乎有许多种开始的可能,而他却选择向家里的佣人六姐借5元钱,好心的六姐怕不够,给了他20元。于是他怀揣着这20元钱,走过明信片一样的香港,先搭着慢腾腾的电车到中环,然后又搭着天星小轮划起浪花过海,最后搭巴士到丽的电视台,交了那5元钱的报名费,参加丽的的歌唱比赛。他选了一首长达12多分钟的《AMERICANPIE》。评委们严肃地警告他必须三分钟内唱完,他说不行,评委们板脸说,这他们说了算。复赛中他只唱了3分钟,又被叫停,进了决赛。在决赛中,张发宗拿了第二名,因此签约丽的,月薪1000元。9个月后,丽的听说有人挖他,于是改签新约,月薪2950元。
    入行后,他有了艺名,但他的事业并不顺利,被人骗去拍了一部***,在表演中他曾把自己的帽子丢向台下的观众向大家致意,谁知观众恶作剧般地将帽子扔回台上。
    别人都说他生不逢时,演戏有周润发,唱歌有谭咏麟。但是让人们感到惊讶的是,一旦给他机会,让他崭露头角,再谁都夺不走他的光芒。从音乐到电影,他成了一颗熠熠巨星。
    1996年,当最后一夜演唱完毕后,在万千的呼喊声中,他却毅然走向舞台的东南角,冷冷地消失在茫茫之中。
    他红,红得孤绝;他红,红得彻底;他红,红得放纵。
  

    (六)
  

    这世界,还是会有他的歌声传唱的,这世界,还是会有人将他的电影重温的。只不过,情已逝,还有谁会追忆那一道灰飞烟灭的眼神。
    每个人充当着时间里的叛徒,背叛预定的假设,走向未知的种种。每个人都在飞翔,用蜡做的翅膀向往着光明,越是近就越是死亡。
    年轻的时候我们怀旧,看着旧时的风景、听着旧时的音乐。然后一次次将所爱的人推入旧梦。表面上装做无所谓,内心却是最柔软的核。那些旧时的风雨,冷冷的蓝色,远了又近的画面,惰懒而似是而非的思绪,却都将是那再回首时一但触及就会崩溃的沙堡。
    他曾有很多的别名,比如小六子,比如十二少,比如欧阳锋,比如何宝荣……
    而他的身影,却永远是暖色系的红。
    在很久很久以后,也许会有人这样说——与他共渡过的那个时代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因为我们看到了传奇的开始,也亲眼目睹了它的结束。
    他,就是张国荣。
  

    200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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