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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 [第二章:《夜来香》时代 (1949-1959)](3)


(D)時代曲南下到港

  1949「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共產黨執政,馬克思主義,成為全國人民生活的指導思想。代表着資本主義的一切事物,開始無法在中國大陸立足。上海國語時代曲首當其衝,很快就被視為「黃色音樂」。幾年之間,黃埔灘頭便已再難聽到這些本來到處皆是的「靡靡之音」。「不夜城」夜上海的大眾通俗文化,移師南下,來了香港,托庇在殖民地政府的遮陽傘底。

  時代曲的創作人和製作精英,紛紛抵港。陳歌辛、李厚襄、梁樂音、姚敏、李隽青、陶秦、陳蝶衣這一批在上海早己創作繁榮的作曲家和寫詞人,和他們的合作顆伴歌星如白光、李麗華、姚莉、龔秋霞、梁萍、張露、陳娟娟、屈雲雲、逸敏等,都選擇香港這地方定居[71]。天之嬌女周璇也常常滬港兩地穿梭[72]

  這時的香港,已被香港政府通過一連串的新法例[73]和遞解行動[74],實際脫離大陸,令本來並不明確的地域界限和文化分野,一下子頓成楚漢。中國大陸和香港,自此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社會,影響到後來,連中國堅持要廢除不平等條約,收回香港,也無法不設計出一套「一國兩制」方案。香港人口,隨着全中國各地湧來的無鄉可歸難民,激增到二百五十萬人,是戰前的四倍多[75]。這兩百多萬人,雖然心中仍懷故里,自認「華僑」 但實在家鄉已經歸不得,只能迫於無奈,在這中國南方的海角天涯小島上定居[76]。他們大多數家檔空空身無長物,只能靠自己,在苦困的環境,胼手胝足,朝不保夕地努力工作,為生存而奮鬥。這些新移民,忘記了從前原居地的舊習慣,大家不分籍貫,不問出身,開山填海,在山邊、或樓宇天台,建搭聊可避日遮雨的簡陋木屋而居,主動而靈活地適應這個本來完全陌生的環境[77]

  和赤手空拳、身無長物的難民一起來到香港的,還有逃避共產黨統治的中國富豪和國民黨前將領。連懼怕新中國清算的黑道中人也紛紛來此避風頭。他們通過各種渠道,把可以拿得動的財富,轉移到香港。這群人帶來資金和技術。股票和金銀市場,因為有了上海資金和經紀的加入,生意額急升。而「上海幫」經紀的報價技術,比粵籍港人先進,漸漸促成了香港証券和金融體制的改革[78]。滬上工業家,又紛紛把紡織和製衣工業轉移到香港來,奠下了香港工業初基[79]。娛樂事業,也因為滬人來港而改變。海派生活,帶來了舊日黃埔灘畔的笙歌曼舞,舞廳夜總會紛紛開設,容納了從前在上海演奏的菲律賓樂隊[80]。新成立的唱片公司開始生產國語時代曲,延續了這種中國新聲的生命。

  新唱片公司中較著名的是「大長城」。這是南來的滬上作曲家李厚襄和他的弟弟李中民創辦的。「大長城」在成立初期,剛好填補了上海唱片公司停產空出來的市場,成績頗有輝煌。時代曲名作如白光的《東山一把青》、《嘆十聲》、《向王小二拜年》,李麗華的《小喇叭》,龔秋霞的《祝福》等,正是該公司的出品。

  不過,在大部份居民仍是只懂粵語的香港,國語時代曲的市場,始終有其局限。香港在 1950 年初期,真正流行的音樂,仍是粵曲。

  1. 處處粵曲聲

  香港本來就是與廣州分庭抗禮的粵劇重鎮。粵劇戲班,視能在香港演出為專業資格及組織規模的標準。香港開埠後不久,就有「廣府大戲」的演出。民國以來,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除了 1941 年到 1945年的日佔時期,稍為休止之外,粵劇都是民間的主流娛樂,不但大受上層階級支持,小市民也同樣擁護[81]

  粵劇此外又滋生了純演唱的粵曲歌壇。粵曲音樂人將全齣歌劇化整體為小段落,在民間流傳,形成一股唱粵曲的潮流[82],香港居民,即使未必喜歡這種地方曲藝,也難免耳中常聞粵曲聲音。

  「處處粵曲聲」的文化背景,對香港後來粵語流行曲的興起和衰退,都有非常重要的影響。大部份的創作人,無論是從事作曲、寫詞或演唱的,全在這背景中長大。多年的潛移默化形成一種根深蒂固,驅之不去,洗之不清的潛在因素,令表面看起來頗洋化的粵語流行曲,骨子裏含蘊了與傳統戲曲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歌壇在五十年代初期,十分興旺。不但演唱者眾,派別也多,而因為消費尚算普及,平民易於負擔,所以很受港人歡迎。

  那時香港人口,十九歲至四十五歲的佔大多數。這批勞動人口,工資低微,但胼手胝足之餘,因為生活程度不高,仍有一點能力,作有限度的娛樂消費。他們百份九十以上來自廣東各地各鄉,或多或少,都與粵曲有過接獨,對這種由童年就熟稔的樂聲,自然有一定的愛好。有了這批為數極眾的捧場客,附設在茶樓之內,供人品茶聽曲的歌壇,生意蓬勃,相當好景。

  娛樂小報和電台這些大眾傳媒,從旁推波助瀾。那時的報章,如「伶星報」、「真欄日報」、「明星日報」、「娛樂之音」、「麗的呼聲日報」、「銀燈日報」、「明燈日報」[83],全以娛樂新聞掛帥,常常刊登粵劇全套劇本,或歌壇名曲歌詞,並夾雜曲藝評論文章。單看這類以推介粵劇及歌壇動態為主的報紙數目,就可窺見粵曲當日的流行程度。

  「香港電台」及「麗的呼聲」亦大量播放粵曲唱片[84],又鼓勵社團自組曲藝社,參加「社團粵曲」節目,並舉辦「粵曲比賽」及「公開歌唱比賽」,發掘新人。這時期的「香港電台」與「麗的呼聲」,已經日漸普及,絕非開台之初聽眾稀少的艱苦經營。每月分攤只需一元(全年十二元)的收音機牌照費,連最下階層的勞苦大眾,亦可負擔[85]。而「麗的呼聲」,更成為中層階級的恩物,到後期,每四戶人家之中,即有一戶是「麗的」用戶,那具外表設計平平無奇的扁型木箱擴音器,已成許多家庭必備傢具。敷設的線路主幹長達一千四百里,遍佈市中人口稠密地區,更遠及新界和離島[86],在社會的影響力,可以想見。除此之外,社會那時流行「涼茶舖」。以一毛錢代價,買碗「廿四味」或「銀菊茶」就可以聽聽完全沒有音量限制的播音,平民藉此忙裏偷閒,稍作小息。有了這些無遠弗屆,到處存在的傳媒推廣,粵曲自然成為香港音樂主流。

  這段時期,人材鼎盛。紅伶如馬師曾、紅線女、薜覺先、半日安、上海妹、新馬師曾、余麗珍、何非凡、鄧碧雲、陳錦棠、梁醒波、譚蘭卿、任劍輝、白雪仙、白玉堂、麥炳榮、鳳凰女等前輩,仍在盛壯之年,演出頻密。後輩如羅劍郎、鄭碧影、吳君麗、梁無相、蘇少棠、林家聲、陳好逑等亦開始漸露頭角,不停組班,在香港和九龍巡迴演出。歌壇上更冒出了一群模仿前輩伶人聲腔的新人如鍾麗蓉、黎文所、李寶瑩、鄭幗寶等,各以新紅線女,小何非凡、新芳豔芬、小芳豔芬身份,為顧曲周郎提供娛樂新貌。撰曲寫詞的,如吳一嘯、胡文森、羅寶生、王心帆、黃柳生、潘一帆等也紛紛出道,樹立個人風格[87]。他們多數專責撰寫唱片及歌壇演唱的粵曲曲詞,偶然參與劇團戲班的劇本編著,是粵劇編劇家如李少芸、唐滌生諸人之外的粵曲生力軍。又因為潮流興盛,本來只負責作音樂拍和的樂師如朱大祥,王粵生等,也開始創作「小曲」旋律,來豐富漸漸聽厭的傳統梆黃[88]

  電影的發達,同時助長了粵曲的傳播。當時,小資本的獨立製片公司,很喜歡攝製歌唱片和小市民鬧劇。這些電影,製作比較粗糙,通常七天工作日便可完成一部[89]。因為歌唱片整齣的歌曲口白,由頭至尾預先錄好,拍攝的時候,用同步放聲機將錄音播出,演員對口型做表情,很快就拍完一部電影。資金回籠快,頗具生意經,於是獨立製作,爭相競拍;當紅的演員如新馬師曾、任劍輝、何非凡等,往往每天趕幾組戲[90]。電影觀眾當年也不大苛求,只要有悅耳歌聲已經滿足。小市民鬧劇,亦但求惹笑,娛樂性豐富,觀眾看得嘻哈大笑,就不管其他。這類喜鬧劇,例有「諧曲」,採用粵劇音樂中耳熟能詳的「小曲」旋律,填上生活化口語化的歌詞。因為輕鬆俏皮,頗受電影觀眾歡迎,也為後來的粵語時代曲打開了風氣。

  2. 傳統潮漸退

  五十年代初的粵曲發展,本來佔儘優勢。香港人口,史無前例地急劇增加,而且來了就不走,和從前的流動人口,全不一樣。這些新移民,絕大部份是廣東人,他們的母語和唯一語言,是粵語,消閒作樂,自然心向粵語產品,不作他想。加上大眾傳播媒介,不論報章、電台、電影都大力支持,重點推介,粵曲理應穩據高位,不受威脅的。

  可是,粵曲畢竟還是傳統產物,即使根基深厚,難免趨於保守,不思進取。在適應時代要求方面,反應緩慢。原先奔騰翻滾的主流,忽然拖慢了前進的步伐,在轉了幾個彎之後,竟被本來不成氣候的旁邊小支流佔據了主位,形成了此消彼長的局面。處處粵曲聲,紅極一時的熱潮,逐漸冷卻,傳統開始式微。

  首先出現的現象,是粵曲紅伶的驕矜苟且,令粵曲演唱,予人兒戲馬虎的感覺。粵語歌唱電影和小市民鬧劇越拍越濫,紅伶的工作態度,也越來越差。「七日鮮」變成了「五日鮮」和「三日鮮」[91],港產粵語電影質素,日漸低劣。於是,電影人提出「伶、星分家」口號,拒絕再與粵劇「大佬倌」紅伶合作[92]。而與此同時,本來在星馬一帶很受歡迎的歌唱片,也出現滯市,行情報淡,歌唱電影於是一蹶不振[93]。粵曲忽然少了個強有力的推廣媒介,受打擊不少。

  內憂之外,粵曲還面對着外患。外患來自本以上海為基地的國語流行曲。時代曲其實在 1949 年以前,便早已在香港登陸。民國初年,到上海唸書及經商的廣東人,已長期把上海流行的音樂文化,帶回省、港、澳[94]。而國語時代曲也在興起之後,不停地透過唱片,電影和電台,在香港現身。雖然未算獲得普羅大眾充份接受,但印象不淺,卻是不爭的事實。

  粵曲向來有個兼收並蓄,只求合用,不問來源的順手習慣,國語時代曲的旋律,根本時常在粵曲裏面出現[95]。粵曲中人,講究旋律「合耳軌」[96];意思是旋律必須切合觀眾慣於接受的軌道與路向,換句話說,應該採用觀眾耳熟能詳,一聽就覺得親切的曲調。因此,只看粵劇中人常常採用時代曲來另填粵音新詞,就可知道,時代曲旋律在香港人心中,必有不弱地位。

  3. 海派歌潮起

  因此當大批創作人才和歌星南下,成立唱片公司,時代曲幾乎立刻就找到生機,而且很快便樹立了聲勢,威脅了原來的本土文化寵兒,令粵曲地位,開始動搖。這時,香港工業,尤其紡織與製衣業,發展開始加快。大量的勞動人口,為新到此地的上海資本家提供了廉價的勞力。而香港原有的轉口港地位,仍未改變,進出口貿易,在 1950 年,已達七十五億港元[97]。翌年更激増至九十三憶。於是香港有了前所未見的興旺,雖然低下階層的新移民,生活依然困苦,但至少暫時不再逃難,可以在這個英國殖民地政府管治之下的中國南大門小島上,找到喘息的機會。

  帶着金條美鈔來到此地的上海大亨,依然紙醉金迷,在同鄉開設的銷金窩如夜總會、舞廳之屬,享受着和從前分別不大的奢華生活。而以香港為製作新基地的國語時代曲,剛好慰藉了他們的鄉愁。

  百代公司在 1952 年底,在香港設立了辦事處,重新向從前期下紅星招手,並因為要和已開始樹立根基的「大長城」競爭,把姚敏、陳蝶衣等作曲作詞家用簽約包薪方法,收歸旗下[98]

  因為有了競爭,時代曲在港開始創作繁榮;即使不如上海當年風光,卻也聲勢壯大,饒有氣勢,連沒有南渡的名家如黎錦光、嚴折西等,也不斷把作品寄來香港發表。

  不過,設備卻遠遠不如上海。沒有了大陸市場,銷路豈能如舊?於是資金投入,也要慎重考慮,穩紮穩打。錄音工作,「大長城」和「百代」只能租借教堂或學校禮堂進行[99]。到後來,生意穩定,才再自置錄音間。但隔音設備,始終不大合標準[100]。幸而儘管如此,出品水準也出奇的好。至少比起粵曲製作,就勝許多。

  國語電影,就在這段時期伺機出擊。「長城」公司,已略具規模,星馬資本的「電懋」正磨拳擦掌,「新華」亦想重振當日滬上雄風。因為拍攝得比粵語電影認真,明星不少是早有時譽的李麗華、陳雲裳、嚴俊等,所以吸引了一批粵語片基本觀眾目光轉向,帶動了片中國語插曲的流行。這一時期的電影歌曲,因為盡為創作高手作品,所以水準比起上海全盛時期,不遑多讓。而且因為面對新環境,使作曲家有了新的剌激,拼發出自強不息奮戰求生的拼勁,作品更多了一股煥發的朝氣。這些作品,面世時風行,而流傳久遠,即使受盡時光沖洗,仍然絕不褪色。像1952 年的《月兒彎彎照九州》[101]就成為時代曲中經典。

  香港國語時代曲一代宗師姚敏,此時創作繁榮,佳作不絕如縷,如《春風吻上我的臉》《月下對口》《蘭閨寂寂》《三年》《烏鴉配鳳凰》《情人的眼淚》《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何必旁人來說媒》等,都膾炙人口。姚氏因為是歌唱家,經驗豐富,擅長為歌星寫出配合個人風格的旋律,將歌手長處,盡地發揮。這位才華洋溢的音樂家,旋律另有悅耳而易唱的特色,他採用的音域,絕少超越十一度。因此聽眾容易跟着唱片,邊聽邊唱,令姚氏歌曲,特別受歡迎。

  4. 菲籍樂人貢獻

  李厚襄和姚敏以香港為創作新基地,帶來了作曲與編樂分工的流行曲作業方法。這個方法,影響香港流行音樂製作多年。香港流行音樂水準的提昇,與此很有關係。

  流行曲旋律作成,就要編和聲,配器,聘樂師組成樂隊,為演唱的歌手伴奏。編樂配器手法如何,非常重要,因為這是樂隊演奏的依據。總譜(score)等如建築圖則。而從另一角度看,伴奏編樂與和聲安排及配器手法,有如替新旋律化裝穿衣[102]。天生麗質的美女,加上適當化裝打扮和漂亮服飾,會似仙女飄下凡塵令人目為之眩,神為之攝。平平無奇的俗世庸姿,在高明的化裝師悉心打扮之後,也往往變成明豔照人,漂亮可喜。

  姚、李兩位寫作旋律,很有才華及功力,可是編樂配器功夫,頗有不足。他們也有自知之明,所以常聘高手,專責其事,務令自己創作的旋律,經過精心裝扮之後,才出場面世。姚敏南來香港,常用菲人歌詩寶(Vic Cristobal),而李厚襄則喜用雷德活(Ray del Val)。這些自菲律賓應聘來港任樂隊領班的編樂師,多數為琴手,晚間在夜總會或大酒店演奏,日間就參加錄音工作,負責編樂和演奏。

  旋律創作,和編樂配器分工的工作方式,源出三十年代美國[103],很快就為時代曲界傚尤。這種由專家携手,各按專長分工的方式,其實是很聰明而效果良佳的音樂製作方法。那時,電影由默片進展為有聲,無線電台又開始進入了家庭,成為流行娛樂有力媒介。而與此同時,美國又撤銷「禁酒令」,令娛樂事業從此復甦,空前旺盛。舞廳和歌舞廳,想盡方法以度招徠,紛紛要求屬下駐場樂隊,有與別不同,一聽即能辦別的聲音風格。樂隊領班只好求助編樂家為樂隊編寫配器新樂譜。自此,聘用編樂人編曲風氣,一直流傳至今。技術優秀的編樂家,在音樂行業中地位崇高,備受尊重,而且遠近知名。如唐.烈特民(Don Redman)[104],理察.希爾曼(Richard Hayman)[105],尼爾遜.李德度(Nelson Riddle)[106],尊尼.萬得爾(Johnny Mandel)[107],及昆西.鍾斯(Quincy Jones)[108]等,不少在後來,更成為獨當一面的樂壇宗匠。

  海人頭腦靈活,既然這美國方法可行,就絕不客氣,一於照辦。上海國語時代曲當年能一鳴驚人,用專家編樂的製作方法,的確有不少功勞。李、姚兩位,此番南下,自然把這實用的好方法帶來香港。而菲律賓編樂人的音樂甫出市面,效果立竿見影,馬上吸引了一批聽慣粵曲齊奏音樂的聽眾。

  此消彼長,國語電影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推出一系列歌唱片。由姚敏作曲、陳蝶衣寫詞,姚莉主唱,鍾情主演的「新華影業」新貢獻《桃花江》開始,香港的時代曲依附着國語電影,終於站穩了腳[109]。這些電影插曲的編樂,多出菲籍編樂大師歌詩寶(V. Cristobal)之手,與傳統粵樂相比,誰新誰舊,不問而知。

  菲律賓樂師水平,一向在東南亞馳名。單看東南亞各地娛樂場所及大酒店,紛紛聘用菲人樂隊駐場的事實,就可知大概[110]。而且這是持續數十年,一直沒有改變的現象。假如菲律賓樂師和樂隊水平有所改變,這現象就萬難保持。菲籍樂人的視奏能力極高,而風格接近美國與西班牙音樂,演奏流行音樂,往往比正統音樂學院出身的樂手奔放,因此更勝一籌。他們的編樂家,技巧靈活,有時或嫌原創性不足,但往往順手拈來,俱成妙諦,所以亦有實用的好處。而且大多數有捷才,一首中型樂隊十餘樂器的總譜,兩三小時內一揮即就,特別適合香港的製作環境。

  音樂演譯,全靠樂手素養。粵曲樂人,因為習慣齊奏,容易藏拙,個人演奏技術的平均水準,大遜菲人,即使有一兩位傑出樂師,也於事無補。所以一經比較,粵曲幾乎即時敗陣,無法不將主流寶座,拱手讓人。

  5. 美國歌曲.支流漸大

  另外一個在香港社會開始増加影響力的音樂支流,是美國流行曲。香港向來稱這些用英文唱出的舶來歌做「歐西流行曲」[111],其實這些歌,真正來自歐洲的極少,幾乎百份之百來自美國;論音樂質素,美國歌曲無人可與倫比。創作、演奏、歌唱、錄音,都不是香港或上海所能望其肩背。而且分別明顯,即使不懂音樂人士初次接觸,就能辨別。除了因為語言的問題,稍會造成隔閡外,所向無敵,粵曲不能與之競爭,時代曲也不是對手,不論人才和製作資金,都有絕對優勢。

  而且,這些美國歌曲所依附的電影,其視聽之娛,也不是國產或港產片可以企及[112]。在電影院的七彩銀幕聽桃麗絲黛(Doris Day)引吭高歌《秘密的戀愛》("Secret Love"),或冰哥羅士比(Bing Crosby)低哼細訴《白色聖誕》("White Christmas")情景,在優美抒情的管弦樂和輕鬆爽朗的節奏擁抱裏,誰不被這些歌曲感動?
   
  選擇是多元的。斯文、奔放、典雅、粗獷,任從香港人挑選。既可以聽老牌歌王法蘭仙納杜拉(Frank Sinatra),也可以捧新秀貓王皮禮士萊(Elvis Presley)如果瑪莉蓮夢露(Marilyn Monroe)唱《大江東去》"River of No Return")令人尷尬,亦有比提比芝(Patti Page)用《田納西圓舞曲》("Tennessee Waltz")使人陶醉。寫香港戀情的《愛是萬般絢燦事》 "Love is A Many Splendored Thing")[113],說美國黑人不平遭遇的《十六噸》("Sixteen Tons") [114]催生樂與怒音樂時代的名曲《樂隨時鐘轉》 "Rock Around The Clock")[115],和推出南美新舞步「查查查」(Cha Cha Cha)的《櫻桃紅淡蘋花白》("Cherry Pink and Apple Blossom White")[116],並排而列。如何挑選,悉隨尊便。什麼口味與傾向,都可以找到合心意歌曲。

  五十年代前的香港社會結構,是殖民地商港的典型。社會大致可分三階層。上層是英國殖民主義者、政府高官、外資商行高層與一小撮華人商辦與富商。下層是傭工、文員、和佔大多數的勞動人口。中產階層絕不如後來的強大,各階層的交往與流動不多,貴賤之分,明顯而嚴格,也很少溝通。所謂「中西文化交流」,並沒有接觸到大多數港人。中英雙語兼通,只是香港精英的專利,普通人不與。

  但一九四九年大量移民湧入香港之後,英語漸趨普遍。當時,香港人的文化背景,仍然以農民文化為主[117]。新移民之中,除了少數的資本家和專業人士,及少許商家外,絕大部份都是農村居民。他們的關注面,

  一般來說,切身而務實;不像知識份子階層,喜歡思考較為抽象的大問題。「帝力於我何有哉」的心態,在中國小民心中,幾千年來絕少變更。移民不靠政府,只求自力更生;在香港的新環境裡,首要目標是努力生存。香港既是英國殖民地,英文又是唯一法定語言,懂英文不但方便,而且大有實用價值[118],自然能學就學。自己不能學,亦盡量鼓勵下一代學習。

  進入英文書院肆業的移民子弟,到了五十年代中旬,已經有了數年的語文訓練,開始粗通英語,在殖民地教育制度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下,漸漸形成對英文文化的響往。莎士比亞或者高不可攀,但悅耳動聽的英文歌,卻平易可親,成為英文書院男女學生一時風尚。傳閱手抄最新美國流行歌詞,是當年同學間常見活動。另外令中學生成為美國歌曲熱心支持者的原因,是那時代青年社交,興起了「派對」(Party)熱潮。青年男女在舞會「派對」裏,互相結識,翩翩起舞,音樂正是美國最流行的「熱門歌曲」 Hit Songs)。有此一因,青春期的學生,自然對這類音樂,特別鍾情[119]。「香港電台」與「麗的呼聲」的「藍色電台」,亦開始在點唱節目中,不時加入美國流行歌,於是本來只是主流旁的小支流,聲勢日漸強大。[120]

  這現象,加深了粵曲的四面楚歌。此長彼消的大趨向,進一步惡化,美國流行歌曲亦自此埋下種子,到七十年代,影響了重新冒頭的現代粵語流行曲創作。

  6. 紅伶退讓.吸引減弱

  偏偏與此同時,幾位叫座鼎盛,觀眾很多的粵劇紅伶如馬師曾、紅線女,忽然在 1955 年離開香港,舉家回穗。而不久之後,另一有「花旦王」之稱的芳豔芬亦於 1959 結婚退隱,不再現身銀縵紅氈。幾年之間,連失數位舉足輕重的「大佬倌」,粵曲界真是「屋漏更兼逢夜雨」,捉襟見肘,雪上加霜,好不狼狽。

  戲班人士當然不會袖手旁觀。於是各出奇謀,努力嘗試組織新劇團來挽回頹勢。先是有「兒童班」的出現[121],然後有任劍輝、白雪仙的「仙鳳鳴」組成[122],但淡風已成,未能扭轉頹風。

  此外,這時 331/3 轉的「長行唱片」面世,這是有利粵曲的發明。因為長達半句鐘一首的粵曲,恰巧佔這新出唱片的一面。粵曲不必像從前的 78 轉唱片,唱完一小段,便停下來,要翻轉唱片,始能再播。但聽眾口味,實在這時已經轉向,即有最新科技產品出現,亦未能發揮助力,抓住歌迷。

  7. 粵語短歌.無力回天

  本來,在同一時期,新品種的粵語歌曲,已在香港出現。這些歌曲,理論上,很有可能填補傳統粵曲騰出來的市場空間。因為,這類歌,在幾方面看,都有「承先啟後」的優點:一方面,繼承粵曲傳統,而比冗長的粵曲短;另一方面,採納更接近聽眾的自然發聲唱法,摒棄粵曲以往過多「地方戲曲」的老舊感覺和味道。這些歌,配合適應時代的流行節奏,用洋樂器伴奏。加上歌詞不再用典故或用深字來力求優雅,大膽以貼近口語的方法來填寫歌詞,各種特點,都似乎能夠追上時代。因此,有唱片公司便索性開宗明義,標榜這些歌曲為「粵語時代曲」[123]

  參與這些「粵語時代曲」創製工作的人不少。創作人大都由寫粵樂的人兼任,唯一例外是周聰。據周聰自述,這些歌曲,是「『和聲唱片公司』為應東南亞,尤其新加坡的礦工口味,聘請粵樂名家吳一嘯、九叔、朱頂鶴和何大傻等創作通俗、諧趣及體裁較短的粵語歌曲[124]。」後來,周氏得「和聲」公司賞識,開始嘗試用美國流行曲、國語時代曲和粵樂譜子及小曲旋律,填上歌詞,並親自演唱,或和粵樂大師呂文成掌珠呂紅合唱。

  「粵語時代曲」因為比粵曲時髦,吸引了一些歌迷注意,有一定的流行程度。不過,未成氣候[125],只能在南洋盛行[126]。其中原因不少,主要敗於「粗糙」。由選曲、填詞[127]、到演唱[128]、伴奏[129]、發行[130]、推廣[131]等,都不如美國流行歌或國語時代曲,因此,未獲選擇繁多眼光漸趨苛刻的港人青睞。

  但儘管如此,周聰得風氣之先的嘗試,還是影響深遠,令後來的新一代填詞人,尊他作「粵語流行曲之父」[132]

  8. 廣告歌曲.影響後來

  在這「夜來香」時代,香港社會另有種和生活發生密切關係的歌曲:粵語廣告歌,天天透過傳媒,觸及港人耳股。廣告歌比時代曲還短,最長不過六十秒鐘。後來更流行三十秒版本。但正因其短,在創作和製作上,特別講究功夫。作曲人根本沒有時間營造引子氣氛,他們必須開門見山,劈頭第一句便抓住聽眾注意力,在十餘小節內把要說的內容完全唱出。

  廣告歌是不知不覺間吸引住聽眾的。聽眾收聽傳媒廣播,要聽的是節目,而非推介商品的廣告。廣告歌目的在潛移默化,要在聽眾毫不為意之間,便把訊息存入腦中記憶庫內。所以歌詞要特別生動有趣和易於記憶。當年極流行的如「四牛煉奶[133]」「豐力奶[134]」及政府宣傳歌「馬路如虎口[135]」等都易唱易記,十分悅耳順口。這種「不說廢話,一語中的」,崇尚用字簡潔的文字風格,令後來在七十年代崛起的現代粵語流行曲創作,深受影響,容後再詳細論及。

  9. 洋為中用.中為洋用

  時代曲創作人材來港不少,但想不到,歌曲的需求更大。一來港產國語歌唱電影大賣座,「逢片必歌」,已成風氣。二來,唱片公司紛紛成立;「大長城」結業,歐洲資本的「飛利浦」馬上開業。此外還有「新月」 大中華」這些本來在上海的唱片公司,也遷移到香港重張旗鼓。三來,唱片新發明了 331/3 轉,每面可以有六首三分鐘左右的歌。從前一張唱片兩首歌,現在一張十二首。作曲家即使捷才如姚敏可以在十來分鐘內,便一揮而寫就旋律的,也無法應付。求過於供,只好另覓來源,想出「西曲中詞」的辦法,把最受歡迎的美國歌旋律,按譜依聲,填上中國方塊字。詞成,請來菲律賓編樂家按原唱片美國配器方法,搬字過紙,歌星便可以進錄音室,倒也真是快捷妥當。這些歌曲,對英文不大靈光的歌迷來說,正好填充了一些缺憾和空間,因此喜歡者不少,特別在星馬一帶,更蔚然成風。

  中詞西曲的高手是海派才子馮鳳三(筆名司徒明,他把 "Mambo Italiano" 改成《叉燒 》,"River of No Return" 譯為《大江東 》,《Jambalaya》變作《小喇叭》,"Seven Lonely Days" 化做《給我一個吻》,「洋為中用」盡地發揮,大有「信手拈來,即成妙諦」的效果。這些歌詞,有時完全不管原詞本意,只是照旋律去向,另填合乎聲情的新曲意,居然新詞比原來英文版,更深入人心。

  與此同時,美國也適逢其會,發現了中國時代曲的動人特色。在 1951年,哥倫比亞」公司在馬來亞接觸到陳歌辛的傑作《玫瑰.玫瑰我愛你》,把之譯成英文,由美國歌手法蘭.蘭尼(Frankie Lane)唱出[136],推出後成為美國歌曲流行榜榜首歌曲[137]。而 1959 年,姚敏曲、易文詞、董佩佩唱的《第二春》(見附録 - 頁 189)亦被改成《The Ding Dong Song》,在英國出版[138],在英國和東南亞都相當受歡迎。「百代」公司在五十年代中期亦和美國姐妹公司 Capitol 合作,將多首在香港錄製的時代曲,輯成專集,作世界性發行。

  此外,在香港本地,也開始盛行一種「中西合璧」歌曲,用舶來歌旋律,半首唱原詞,半首唱國語,亦引起了一些港人的好奇。

  香港的地理環境,促使了「中西交流」。不過,所謂「交流」,單向居多。吸收外來先進技法,多於一切。香港唱片業裏,即使有數家公司,份屬世界性跨國組織的一員,也並未積極向外推銷產品。其中最大原因,是港產時代曲的創作和製作,始終未達國際一流水平。因此所謂「國際化」,只是一時的機緣巧合,曇花一現之後就無以為繼。

  不停吸收外國先進技巧,卻從此一直成為香港特色。香港音樂會不停進步,與此大大有關。

  10. 新人湧出.前輩高飛

  五十年代另有個很令人鼓舞的現象:新人輩出,文化事業必需生力軍不停加入,才有生機。香港這商業社會,一切受制於市場。但稍有出路,即成蓬勃。這是香港文化的頑強特性,在有商業機會的通俗文化,尤其如此。

  從上海南移的前輩如姚莉、白光、張露、張伊雯、柔雲[139]、梁萍、雲雲等,來港後都有不同的表現。姚莉更因為深受美國歌后比提比芝(Patti Page)歌唱風格影響,把自己從前在滬模倣「金嗓子」周璇的歌唱風格改掉,放低嗓門,用比較接近美國流行音樂的開放格調,演譯歌曲,於是成功地擴闊歌路,更為開始漸漸洋化的現代城市人接受。張露本來風格已很俏皮活潑,來港多接觸舶來歌曲之後,再大事發揮,完全擺脫了舊日仍有時可見的矜持,以奔放狂野的表演新風格在聽眾面前出現,而同時深入體會中國民謠的內涵。於是,歌路雙管齊下;一邊唱出熱情洋溢,勁道十足的「西曲中詞」《給我一個吻》,另一方面用輕鬆雀躍的民謠傳統,演譯姚敏創作的《小小羊兒要回家》。既開展,也傳承,非常努力地承先啟後,不斷蛻變,不停進步。

  葛蘭、林翠、李湄、尤敏、韓菁清、石慧、葉楓等影壇新進,也在這時候,加進歌唱新人行列。葛蘭的活潑時代少女形象,很受時下青年愛戴。她的歌唱風格,巧妙地集各派之長;一時像正統聲樂的美聲唱法,一時又似美國流行歌的自然奔放,不局限於一端,因而建造了多才多藝多面手的典型。加上演出的歌舞電影如《曼波女郎》等,利用美國時新流行舞的穿插,葛蘭成為五十年代趨時偶像,紅極一時。

  歌星新秀如方靜音,董佩佩、席靜婷、崔萍、夏丹、劉韻、韋秀嫻、江宏、江玲、顧媚、蓓蕾、鳴茜、潘廸華、方逸華等開始頭角漸露,加上由星馬招聘潘秀瓊、張萊萊、藍娣、鄺玉玲、華怡保等[140],港產國語時代曲,在五十年代終結之前,已匯成一股澎湃巨流,終於把粵曲的傳統主流位置取代。


(E)結語

  歷史與時勢,造就了香港;也令香港的音樂主流,隨時代洪流轉向,變得更趨時,更現代。自由的創作環境,「帝力於我何有哉」的自力更生心態,加上地理的優越,使香港的通俗音樂會文化,漸漸茁壯,也逐漸加強了本土色彩[141],同時,開始摸索自己的路向。

  1950 年,香港政府在邊境設立檢查關卡,限制中國大陸人士自由入境,實際把香港和中國大陸兩個不同制度的社會正式分割,大大減弱了中國對此地的文化影響,反而令香港更面向世界,接受西方世界的先進技術與音樂會元素。

  在這段日子興起的「粵語時代曲」,因為失之粗糙,沒有掀起潮流。卻遺下極佳教訓,令後來香港音樂人,知所趨避[142]
 
  在 1959 年前後,香港傳媒,發生了幾件甚具影響力的事,催使香港音樂潮流,流向另一時代。

  首先,是「邵氏兄弟」電影公司來港大展拳腳,覓地建廠,開創了國語片的新紀元。二是 1957 年,「麗的」開始了有線電視服務,播放英文節目,香港從此有了家庭視聽媒介。第三大事,是「商業電台」在 1959 年啟播。香港流行音樂,有了這些新的大眾傳媒加入推廣,影響力更大,就此進入了另開局面的新時代。

 
第三章:《不了情》與《綠島小夜曲》時代(1963 - 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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