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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丽玲:我与张国荣的23年交往

这么近,那么远 —— 怀念张国荣

  28岁的张国荣,攀上了事业的高峰,正在为他的第一个个人演唱会作准备,当时我问他:“打算在幕前做到什么时候?”他说:“还不知道,但肯定会急流勇退,绝不会做到阿叔阿伯模样仍然站在幕前。青春对我是很重要的,而上天在这方面特别优待我。” 

  才33岁,他举行了告别演唱会:一年多后,他完成了引退前最后一部电影《纵横四海》,准备移居加拿大开始他的退休生活,“我从入行到退出都是无悔的。从加入娱乐圈不久,我已打算在达到一定成就便退出。” 

  他很佩服年纪轻轻已退出乐坛的山口百惠,他曾经坐在电视机前,被百惠的告别演唱会感动得流泪;他想起早逝的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我觉得做艺人不应让观众看到你的底,这样你留在他们脑海里的印象才会恒久。如果詹姆斯·迪恩在娱乐圈待到现在,肯定不会再是一个神话。” 

  从绚烂归于平静的一颗心,在数月后被一尊影帝奖座诱惑得重新跃动,这位出炉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帝决定懒理旁人的闲话,“遇到好戏,何必要为一两句话跟自己拗气?”92年,“程蝶衣”把他带回水银灯下。95年,他再踏歌坛,“你可以说我反悔,我的想法是改变了。”我们应该感激他的“反悔”,要不然他不会留给观众和歌迷那么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佳作。 

  岁月不止没有带走张国荣俊美的外表,反而不断加添他在演艺事业上的造诣、魅力。然而,在情绪病的困扰下,他为自己的生命划上句号,03年4月1日,他带给我们一个一点也不好笑的愚人节。 


为首次个唱戒烟 

  于我而言,张国荣是一个认识超过20年、不常见面的老朋友。我习惯唤他作Leslie,直至后来他成为了众人的“哥哥”,我在大多数的时候还是这样称呼他。 

  第一次访问他是在80年,为的是他与米雪之妹雪梨的恋闻,隔着电话筒,谈得很愉快。往后,在一些记者会、颁奖礼碰上,总会谈上几句;直至85年,才首次真真正正面对面坐下来详谈。 

  在那次访问以前,我从来只会坐在香港利舞台(编按:始建于1976年位于铜锣湾的知名戏院,用于戏剧、演唱会等表演,1990年被改建为商场)的观众席当观众,但那一次,Leslie领着我走上舞台,掀开帘幕,左转右转,不知走了多少楼梯,穿过多少走廊,终于走进楼上一个小小的会客室,那是华星唱片的写字楼。他身旁没有助手,只他一个人,而他当时已是炙手可热的天王巨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真面目”,脸上没有半点化妆品,当然,他并没有因而“走样”,他是个美男子。过去都是在闹哄哄的场合碰上他,在镁光灯包围下,我留意到他总是敷了粉、画了眉,我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跟他说起这鸡毛蒜皮的事,西为在我印象中他很爱美,他说:“我平日根本不化妆,但当要见记者,便刷点粉,这样照片出来效果好些,给人的感觉也好一点,日本艺人是很流行这样做的。我不是贪靓,但凡事都讲求质素,工作方面也是。”这年头,男艺人出席活动或拍摄专辑照片都习惯化妆;但在20多年前,大部分男艺人都是以素颜出现,记忆中,除了张国荣,还有罗文和陈百强都喜欢化了妆才见传媒。 

  我还记得,这一天,他的指间夹着一根燃着的香烟。这当然也是在公开场合不会见到的。他曾经跟我说,他16岁已开始抽烟,但为了即将来临的第一个个人演唱会,他要戒烟。于是,我又问他,怎么说了戒烟还抽呢?他看看手里的香烟,说:“已经少抽很多,以前每天抽一包半,现在减至5支。医生叫我不要一下子戒掉,要逐步减,要不然会发胖的,到了3至4月,我就完全不抽了。”演唱会在8月举行。 

  当时,他抽着烟的手并没有抖,是“正常”的;可是,多年后,再看到他抽烟,他的手在抖颤,不受控的,是压力累积的结果吧!在他生命的后期,他再没有抽烟,是完全地戒掉了;还记得在一次聚会里,座中有朋友抽烟,当他看见我不经意的愈坐愈歪(也许连眉心也打了结),便细心地叫我换个位置。 


不要陈百强的名字出现 

  从丽的电视台(亚洲电视前身)举办的“亚洲歌唱大赛”出道开始踏入娱乐圈后,张国荣有很多年都经常被传媒拿来与陈百强相比.两位年轻偶像当时属同一经理人,渐渐成为竞争对手,心里难免生出芥蒂。如果张国荣不是性子直,当我提到陈百强的时候,他大可以交出冠冕堂皇的答案,但他竟然说:“我不希望他的名字出现在这篇稿子里。”我诧异地问为什么,“因为他和我根本没得比。”或许他也惊觉这句话说来有点不留余地,也可能怕我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连忙补充,“我不是说他唱得不好,但他唱来是柔的,我是刚的;他高音,我低音。为什么偏偏要拿他跟我比呢?为什么不拿我跟阿伦(谭咏麟)或罗文比?” 

  至此,我还依然不识趣地继续“Danny”(陈百强洋名)下去,复述了一些陈百强说过的话,令Leslie听了有点气。而我也没有遵从他的意愿,让陈百强的名字在稿里消失,反而一字不漏地如实报导,编辑更为稿子起了这样的题目:“提起陈百强 张国荣就气”。同样的事情若然发生在某些艺人身上,或许他/她会迁怒于记者,又或许他/她会否认自己说过这种话,指记者乱作、扭曲…… 张国荣没有,他敢于为自己的发言负责。 

  往后他更红,我访问他的次数也更多。 


在西门町“逃命” 

  好像是86年的个唱吧,经理人陈淑芬为Leslie特地印制了一本不公开发售、只送给朋友留念的照片集,大开本的。我记得那夜我进后台探班,陈太拿了一本给我,跟我说:“我问问Leslie肯不肯签名,他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签。”当时发型师、化妆师正忙着为Leslie整装,陈太把照片集放在他面前,他抬起头看到是我,飞快地在照片集上大笔一挥,连上款也有了,要不然我可尴尬死了。这照片集我一直珍藏,本想拿出来与读者分享,奈何最近搬了家,也不知道搁到哪里去了。 

  86年中,张国荣首次赴台湾宣传,同行的只有他的经理人陈淑芬,她邀请我随行采访。3天两夜的行程,被当地的唱片公司安排得满满,期间还要赶往高雄的莲子潭,拍摄端午节特备节目。Leslie出门前刚在香港捱了五个通宵,但他一点没有怨天怨地,心平气和地配合着。一个黄昏,在两个活动中间有点空档,他也没有小睡,我和陈太就在他房间里,闲聊着,他斜躺在沙发里,抽着烟,很大方地让我拍下舞台背后的他。他从来没有惺惺作态。 

  最难忘的是在西门町与歌迷会面的情景,整条街道挤满歌迷,露天的舞台又小又矮,站得近的歌迷都蹲在台上。Leslie好不容易挤上台,一开腔唱歌.歌迷已经失控,陈太担心发生意外,拉着Leslie “逃命”,跑到附近的餐厅,才喘了一口气,唱片公司的宣传人员赶到,恳求他再去一次,陈太本来替他拒绝,但他不想让歌迷失望,还是去了。他一现身,歌迷又疯狂叫喊,无数的手伸向他,要跟他握手,情况再度失控,他唱了两首歌,在陈太和3名唱片公司的人保护下,再次逃离现场。惊魂甫定,Leslie觉得右脚有点痛,白裤上还沾了血,拉起裤管,才发觉膝盖擦破了皮,一片瘀青。 

  陈太向来疼Leslie,那天的晚饭时间不用工作,便安排了吃铁板烧,因为他爱吃日本菜。 

  Leslie是个细心的人,早上我们在酒店大堂集合,他忽然伸手到我肩上,原来是为我捡走一根掉在衣服上的头发。 

  往机场途中,他心情大好,开腔送上一连串黄梅调:《十八相送》、《楼台会》、《访英台》;然后“转台”,唱任白(粤剧名伶任剑辉、白雪仙)的戏宝《紫钗记》、《再世红梅记》。不用我说,大家都可以想象得到是多么的动听。我说如果他在演唱会唱这些歌,歌迷一定喜出望外。但他始终没把这个私人演唱会的节目公诸于世。 

  在飞机上,他说了好些故事,我已记不起那么多,只记得除了生活上的小故事,还有一些粤剧情节,好像包括《再世红梅记》和《牡丹亭惊梦》。 


喝少许酒已脸红 

  也在同一年的9月,Leslie 30岁了。在《英雄本色》的庆功宴上,黄百鸣宣布要举行一个特别仪式,请工作人员关掉场内灯光。宴会厅的门徐徐打开,透进点点烛光,狄龙和朱宝意推着3层高的大蛋糕进场,蛋糕上是Leslie的名字。为即将生日的他送上惊喜。 

  Leslie是一个喝少许酒也会脸红的人,那夜人人都向他敬酒,散席时,他已喝得满脸通红。 

  我们一起步往丽晶酒店(现洲际酒店),继续下半场。他有点步履不稳,充满醉意,情绪高涨。他把脸凑向我,让我吻他一下。他是一个喜欢透过身体接触表达情感的人,有时候会牵着我的手走路,有时候是一个温馨的拥抱。 

  他要了一杯中国茶,开心的笑着,我一直喜欢他笑起来的样子,很 baby feel,很纯真。他为收到歌迷的礼物而感动,不在于礼物本身的价值,而是他们的心意。 

  闲聊间,谢贤和狄波拉也来了,他们听闻Leslie在,特地过来凑热闹。我们说到Leslie灌录中的粤语和国语唱片,他说当中有一首歌,他喜欢得不得了,便即席唱了起来。 

  他是真的喜欢唱歌,作为他的朋友,分分钟可以得到这种金钱买不到的好处。 

  他兴致很高,坚持要大家陪他打麻将。他从钱包里找到支票,很开心地嚷着:“我可以打麻将了。”陈太本想拒绝,因为翌日晚上他要录音,但Leslie是很会撒娇的,她又心软了。我不会打牌,拉姑连忙打电话找搭子。陈太跟我说.要是Leslie输了,可要后悔这夜不听话、不乖乖睡觉,结果那夜他当然输了钱。 


掉在地上的巧克力 

  有一个周末,我去嘉禾访问成龙,他的办公室堆满大大小小包装漂亮的巧克力,每年情人节临近,他都收到不少日本影迷送的巧克力。访问结束,他挑了一盒送我.我的手袋放不下,就这样抱着巧克力到红馆,看《劲歌金曲》总选的彩排。那年梅艳芳的《坏女孩》热爆,我记得她在台上彩排的时候,我正在跟张国荣坐着聊天。音乐声很大,我们要把身子靠向对方,“交头接耳”才听得到对方说些什么。就在某一下侧身的时候,放在我大腿上的巧克力掉下来,散满一地。我尴尬得脸孔发烫, Leslie弯下身来,跟我一起捡巧克力,捡完了,他拿起一颗,“请我吃好吗?”撕开糖纸,便吃了。那混乱的一刹,仿佛从没发生过,我们继续聊天。他是个令人很舒服的人。 

  他拍《纵横四海》的时候,我去探班。那天他在半山拍外景,同场的是周润发,发仔也是个大好人,误会我是为了访问他而来,把我唤了上车子里聊,其实我要找的是Leslie。我问Leslie:“会否舍不得?”他说:“我喜欢电影,当看见《末代皇帝》的溥仪,我也会心动,可是,那么多中国人,有多少个尊龙呢?”《纵横四海》是他拍的“最后一部电影”,原以为如果要见面,恐怕要飞去温哥华找他了,没想到,再见面的地点是北京。 

  92年3月,北京的天气还很冷,呼出来的口气是冒着烟的,张国荣为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做拍摄前的准备。那是尊龙渴望接拍的电影.但陈凯歌真正属意的人是张国荣。Leslie不懂京剧,为了演好戏中戏,特地在电影开拍前到北京跟随京剧老师学习身段,导演本来替他找了替身,但他希望亲自上阵。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在走回片厂的路上,他也不忘练功,嘴里唱着几句京戏,拈起兰花手,“我答应了做的事,就‘唔衰得’(不能认输),所以刚来的时候压力很大。”他的付出得到回报,这部电影好评如潮,还为他带来日本映画批评家大赛的最优秀男优赏。 


令人意外的凌晨电话 

  我与他的交往,当中存在着真空期,打从他移居加国后,期间除了在北京“重逢”,便又疏远了。除了因为工作需要,我甚少打扰艺人,更何况他是一颗退了休的巨星?待他重新在娱乐圈活跃,访问他的任务也由其他同事接手了。 

  与他恢复往来,源于一个凌晨二时多的电话。02年3月某夜,当我还在报馆忙着,案头的电话响起,“我是Leslie。”我真的感到意外。他打电话来,是因为接受了我任职的杂志访问,需要作一些补充,请我替他跟进。 

  从此,我和他重新有了电话联络。他约我和总编辑龙先生去他家吃晚饭。我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他就说要请我去他家作客,当时他刚搬了新居,没跟六姐(带大他的奶娘)一起住了,他形容说,房子的布置是黑白为主色的。他只聘用钟点女佣,他说晚餐可以叫“外卖”。可是,当时的他是大忙人,这约会拖下来也就不了了之。在他搬了很多很多次家后,我终于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踏进他的私人空间。 


家中有个荷花池 

  房子位于九龙的高尚住宅区。踏进他家大门,听到他的脚步声从楼上传下来,他亲切地迎上来,搂着我的肩,领我们走进去。那夜Daffy(唐鹤德)并不在家,Daffy一向怕见传媒,直至Leslie去世后,我偶然碰上Daffy,走过去向他问好,但聊两旬便会识趣地走开,因为我总是觉得他有点紧张,而我也是一样,怕吓着他。有一次.我又如常的跟Daffy打招呼,当他礼貌地站起来的时候,竟把椅子带翻了,朋友取笑我“把他吓倒了”。 

  Leslie的家宽敞舒适,他是个好客的主人,有一个精于厨艺的女佣,那顿饭菜如何丰富是不必细表的,重要的是“吃得很舒服”。 

  饭后在前园继续聊天,园子铺的是长条木板地,有一个小小的荷花池。我们问起他筹拍中的电影进度。他说:“我和区丁平去过青岛看景,但一切跟明信片上的不同了,如果改变拍摄地点,把剧本修改,那已经不是原来那部电影。我宁愿重新写别的故事。” 

  凌晨一点多,向他道晚安。那夜他多次说:“以后多点来吃饭。”可惜,他不久便患上胃液倒流,声音变得沙哑,说起话来显得吃力,也不便再打扰了。 

  总编辑知道他的病,叫我约他做访问。我太久没访问过他,竟然生出一点压力,但还是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他,他说:“这个病没有什么特别,香港很多人都有。待我好了才访问吧!”

  02年11月,他在我们杂志举办的演艺动力大奖拿了最突出男演员奖,在颁奖礼上,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派对来宾无数,电梯里站了很多人,我挤在一角,听到Leslie问陈太:“黄丽玲呢?”这闲闲一句,我听着是感动的。做这种“接待”多年,我接送过不少明星,没有人会因为在电梯里见不着我而关切地问我在哪里?那夜,从表面看来,他一切如常,没有人看得出他患上情绪病。 


很需要被爱的人 

  他不止一次说过,他知道我疼他。但说实在的,我从没有在言语上这样表达过,甚至当我邀请他出席我们公司的活动,也只是说:“我的同事很希望你来……”其实我也很希望他来呀!我也不明白当时是什么心态,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吝啬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失去了他,旧记忆纷纷涌现,我惊讶于他在我记忆中占了不少篇幅,也遗憾于这些篇幅其实十分有限。 

  Leslie是一个很需要被爱的人。如果你也喜欢他,请放胆说出来,在天国的他会很开心的。 

  Leslie,我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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